據說江賢二找到人生最終落腳的地方是這樣的,他和太太范香蘭在東海岸沿著台11線開到金樽這個小小的地方,站在一片野草蔓生的小山坡上,美麗的海被恣意生長的草和樹擋著,「第一次來到這裡,連海都沒看到,草也沒有除,但是我們覺得就是這裡了!」江賢二憑著長年的經驗和藝術家的直覺,選擇了金樽。
金樽,是江賢二人生創作的關鍵詞,這個在台東沿海的小村落,由於海灣狀似酒杯,因此名為金樽。1942年出生於台中、二十幾歲出國時沒想過要再回來的江賢二,旅居紐約三十年,夏日去加勒比海小島作畫,沒有想到尋覓世界,最終夢想創作之地是家鄉一山之隔的台東。
今年是他在金樽居住的第十二年,台東改變了江賢二,也讓他的作品再登上新的境界。「過去我的作品跟人一樣,都是比較憂鬱、比較沉的,這些跟個性、環境和人的生活都是息息相關的。」他的畫作顏色多深黑濃重、抑鬱且嚴肅。但,來到台東金樽的江賢二,人隨境轉、創作有了巨大的改變,其中「比西里岸」系列作品繽紛多彩,甚至有些浪漫的風采。「雖然有些人看起來以為是花,但我畫的不是花,我畫的是台東。」
2020年,他應邀在臺北市立美術館舉辦個人回顧展,這是他至今五十五年創作生涯中最大型也最完整的展覽,一樓都是定居台東之後的作品,江賢二更特別為北美館一樓103主要展間創作了金樽系列,而且金樽的多元創作媒材,全部來自台東。他甚至一度因為四幅畫作組成的《金樽/夏》,「在十米高的空間中,不夠氣勢,回頭到台東的畫室又多創作了兩張畫。」
金樽的秋天,是他《金樽/秋》的畫布上,最早的顏色。「每天,我白天工作結束之後坐下來,喝一杯咖啡,看海。海面上閃耀著太陽最後的溫暖,橘紅色、金黃色。」黃昏的每分每秒,天上的光線和顏色都在改變,他靜靜坐在海邊,從最耀眼的金光燦爛那一端,直至灰藍深黑夜幕降臨。
「金色很難畫,我試了很久,要畫出來那種我要的彩霞滿天的、金黃色的感覺。這是秋最難畫的地方。」
江賢二每天迫不及待進畫室。「我每天四、五點起床,等天亮。」他會習慣性把音樂打開,多半是加拿大鋼琴家顧爾德演奏版本的巴哈,「而且常常已經工作得很累了,抬頭時才九點鐘,連助理都還沒上班,那感覺真棒!」
最終他將台東澄澈透明的空氣和海面上層次豐富的金黃色,一層一層的展現在畫布上,仔細看,還可以感受到台東海面上金黃色的光線從畫布裡透射而出。
但金黃色的海面畢竟只是一個創作的起心動念,畫作的靈魂是超越言語的。江賢二曾經說,「我希望別人看我的畫的時候是類似我在看賈克梅蒂(Alberto Giacometti,1901-1966)的作品,一般人看他的雕塑大多注意實體呈現,細瘦的四肢、粗糙的表面,但我對實際的東西不感興趣,我會去感受作品周圍那種空氣,看久了還會覺得害怕,好像可以看到靈魂徘徊在周圍。」
江賢二的抽象畫也是如此,經常,在他的作品前,可以看到有人一坐就是半天,超越文化和語言的隔閡,是一幅畫與人之間無聲的對談。
台東夏天的空氣和氛圍,是一個光燦如水晶玻璃中的透明世界,眼睛閉起來,視覺暫留可以將那火烤般的燦爛明亮直接印到腦袋裡。江賢二的《金樽/夏》,在畫布右上角布置了一條柵欄似的立體雕塑,「我希望當光線灑落,欄杆在畫布上灑落的印記,可以感受到夏天台東太陽的影子。有一點平面繪畫,又給人實際生活的感覺。」
江賢二住的小山坡上有很多台東常見的椰子樹,藝術家看椰子樹的「落葉」都能看出藝術。《金樽/夏》的其中一張作品上,有一片椰子樹,藏了一個形體隱約清晰可見的小人。
原來江賢二台東的畫室裡,這位椰子樹上的小人,一住就是三、四年。「我一直把它擺在工作室裡,想要找適合的表現方式,最近終於做出來了。」問他為什麼這麼抽象的作品中,出現了如此親切易懂的素材,他搖搖頭,「這不太能用理性思維來想,我實在沒能給你一個具體的說法,只能說這是我的內心感受。」藝術沒有說的,其實觀者自己就是答案。
對他來說,創作的素材俯拾皆是,金樽的日常──椰子樹、尋常人家的遮雨棚、瓦楞紙,連工作室裡拿來擦洗畫筆、桌面的紙團,都成為創作金樽印象的素材。江賢二宛如內力深厚的高僧,眼中看去,無一不是可造之材。
《金樽/春》便是由沾滿各種顏料的紙團所創作出來的。春,遠看彷彿是藝術家將春天的光線和空氣,擷取凍結在作品上,走近才發現它是生意盎然、從冬天的尾聲萌發的新生。江賢二用工作室旁的建築素材來創作,「這件作品尺寸很大,我希望它不要太沉重,你走近看還可以看到透空的網子,創造一種輕盈感。」 台東給江賢二燦爛的金光、輝煌的夏日,與明媚的春天,「我二、三十年前在聖巴爾斯群島作畫的時候,作品顏色不是這樣的。」那個加勒比海小島的海水是一片無邊的藍綠色,江賢二卻仍然用一層層濃重的黑色、深沉的藍灰色去表達海浪,「作品就是我的內心。」 走過了春夏秋,人生沒有永遠的金光燦爛,《金樽/冬》是四件作品中,讓他耗時傷神很久的一件。天下文化總主筆吳錦勳長期觀察江賢二的作品,並費時一年多,完成《從巴黎左岸,到台東比西里岸:藝術家江賢二的故事》一書,對他的畫作和人生所知甚深,他這樣形容《金樽/冬》:「用色轉為濃厚鬱結,且被垂直與水平的流動缐條緊緊地密織交纏,浮動輕盈的感覺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某種遭受圍困的複雜心緒。」
江賢二創作一輩子,世間用過的畫筆等傳統媒材逐漸引不起他的興趣,畫筆下的顏色都用盡,那些噴濺的、流淌的顏料都已試過,「這幾年來,我已經越來越少拿畫筆了。」作品《金樽/詩情畫意》是平面與立體的對話,光和空氣流轉於網子和大大小小的圓洞中,相較於江賢二過去平面作品的「重」,這件立體作品,鐵網的「輕」、洞洞的穿透感、光線的明暗倒影,彷如人生戲劇,實的虛的真的假的幻想的……,「在接近完成階段,一個有太陽的日子,一早進畫室驚覺它給我的『詩情畫意』感覺。名稱由此而來。」江賢二說。
「江賢二:回顧展」於北美館一樓展間的「比西里岸之夢」、「乘著歌聲的翅膀」系列,都是來到台東之後的作品。從一樓的春光明媚沿著樓梯前往二樓展間,氣氛轉為冷冽蕭瑟,這彷彿是江賢二創作生涯的時光之旅。紐約時期的他,逆反潮流獨鍾「極簡主義」風格,幽暗的顏色、大塊單獨的色面,是他抑鬱的創作生涯;在花都巴黎仍然「封窗作畫」,直面自己孤獨內心的江賢二,在創作出《巴黎聖母院》系列作品後,才覺得「這輩子有資格當畫家」;《遠方之死》,中間橫陳著一副撐滿畫布的巨型棺材,是他在連年創作壓力下的作品。離台三十年首度返鄉,江賢二在簡陋的畫室中創造了溫暖的燭火和莊嚴慈愛的柔光,成就他生涯代表作之一「百年廟」系列。
藝術家窮盡半世紀,抱著前有險途但後退即死的決心,一次次在創作風格上重生。 最後一個展間,江賢二安排了以鐵絲為媒材、搭配馬勒音樂的《淨化之夜》。材料來自他的藝術園區興建時,建築板模拆除下來的鐵絲,佈建成兩公尺框架的立體作品。
江賢二在大四時期,人生第一次辦展覽,其中有兩件紀錄中他最早的作品:《尋》與《茫》。碩大而空洞的人臉,嘴唇上和畫作滿是釘痕與縫線,彷彿毫無溫度的末日冷酷異境,當時江賢二的畫面線條有很重的德國藝術家保羅.克利(Paul Klee,1879-1940)的影子,反映年少時的心境寫照。回顧展最後的鐵絲作品是藝術家累積一生的經驗後,將《尋》與《茫》用更成熟的立體雕塑方式呈現,「我希望觀眾與我一起經歷了創作時期的悲傷與苦悶,在展覽結束以前,又回到我的創作初衷。這件作品,讓我回到了創作的原點。」
如同他喜愛住在水邊,江賢二一生嚮往「精神性空間」,到巴黎時總愛走訪聖母院和各式小教堂。回到台灣,龍山寺百年香火啟發了他的「百年廟」系列。他也希望能夠完成自己的「精神性空間」。
江賢二曾經創作過一個鋼雕作品《13.5坪》,建築師林友寒一看就說,由它來蓋成建築吧。那將是一個十八米高(約六層樓)的建築,內部規劃上下兩層,觀者將在陽光灑落的空間內,欣賞江賢二飽具精神性的代表作!
這建築將落腳金樽,長伴藝術家左右。但他對金樽的想像不僅於此,他正規劃連同住家和工作室現址,擴大為藝術園區,他說,這個藝術園區可能是他最後一件大型的創作。他想邀請各類型創作藝術家來駐村,享受金樽的光與海,啟發更多創作的可能性。他謙稱,「這是一個藝術家能夠對於社會所做的一點點小小的貢獻。」(採訪撰稿/黃惠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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