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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裡如絲絨般的光澤 柔順-謙虛-服貼 江賢二

文/鄭乃銘

文章轉載自/CANS藝術新聞 No.267

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臺北市立美術館【江賢二:回顧展】展場


如果,有一種光就叫「沉默的光」,那唯一能夠把這樣的光畫出來的;就只有江賢二了。

如果,有一種光就叫「沉默的光」;而在這「光」裡更能顯現出如音律般的色層,能畫出這般神妙的視覺;也就只有江賢二了。

江賢二的藝術,不單單只是藝術。

江賢二的藝術,更像是他個人對自我的一種實踐。


他的畫,總在細節處顯出熨暖人心力道

1998年江賢二有一組系列油畫作品〈百年廟〉,其中,《百年廟98-07》印象令人難以抹滅。

畫面上,那應該是台灣廟宇入門時典型的雕刻石柱,江賢二以一種從上竄動而下的線條,將制式廟宇繁複的雕刻全然意象化,但線條所到之處卻隱隱生出極盡詳實的生命動感,你眼見所及,沒有一樣是具象;問題是,心理所浮現的映象卻個個都是具體。最讓我忘不了的是,江賢二在一片幽暗的景深裡,就好像突然打開門;門內的光亮因此有了竄逃的機會,一點都沒有因為門縫極小就顯不出亮度。反而因為門外的黯深而更襯顯門內的光彩。當多數的人都習價廟宇熒熒燭火,卻反而很少特別去留意當燭火單獨被抽出來看的時候,那錐形微亮反而更顯得光芒萬丈。這件作品畫面遠處隱於暗處所浮現出的尖錐型黃色光暈,讓人一眼即意識到那是燭光,但那燭光卻成為記憶的喚醒、竟成為溫暖的熨貼。

江賢二一點都沒有採取寫實的筆觸來描述台灣廟宇所見,但是這幅畫卻比寫實還要來得更撩動人心。

沒有高調的顏色,卻又透露出顏色的體溫。沒有歲月的刻痕,卻有處處能被找到生活的痕跡。江賢二沒有為自己的畫多作註腳,可是,他的畫卻把心情掏出來給你。

他作品裡的光,既是文化;也是記憶的體溫

談到了光,江賢二在處理「光」這個環節,他其實也把自己的文化情懷訴諸於無形化。

他1967年到了巴黎,雖然1968年就轉赴了紐約,在巴黎的時間相對極短,但是他前後以巴黎聖母院為題的作品,一次是1982年;另外則是我想特別舉出來的2002年《巴黎聖母院02-01》油畫作品。江賢二未曾特別提及他的宗教信仰,但這位心思細膩的藝術家卻能夠權衡出台灣廟宇所透露出的光與巴黎聖母院的光之間的微妙不同。在《巴黎聖母院02-01》作品裡,江賢二所展現出來的光是更像是聖光,有一種很明亮、很透明但又帶著一股不可侵犯的聖潔,它與《百年廟98-07》微亮卻耽靜的燭光,形成兩種非常大心理風景差異。基礎上,沒有孰好孰不好的問句,更明確一點講,東方廟宇帶給人比較趨近於撫慰型,西方教堂則比較是對人心靈的救贖。江賢二讓「光」在兩個不同空間裡下,就出現明順不同「光的顏色」聖母院的白光,百年廟的黃光,光;在這個不同主題,因色彩的引導也就出現了不一樣的體溫。文化情懷,被藝術家很巧妙收進了創作的表述,沒有大張旗鼓的喧嘩,有的竟然是安靜的體貼入微。



臺北市立美術館【江賢二:回顧展】展場

沉默並不意味無話,反倒成為體溫的光點

對於光,我也想再舉江賢二在1982、1983年所畫的《遠方之死》主題,作品並沒有直接點出與「光」的關係,而是透過心理體溫來對「光」作破題。

對折性的畫面結構,交代出明與暗的空間兩極,也等於點破了死亡與亡者留給在世的人綿延的思念。

江賢二在這組畫作中,以線條來鋪陳出兩種不同的心理景韻,暗處的那一方;只有樸素的線條勾勒出的棺木。明處的這一邊,線條卻有著像墨沾飽水份一般,隨著線至所到之處而出現淋漓。同樣是線條,卻能生成兩種不同的情緒佈達,江賢二不直接碰觸死亡議題,卻把這樣的議題轉換成內心一種極盡緘默心理,那份深到觸碰不到底的沉默,將心理情感的體溫藉由畫面單純的顏色;毫無遅疑就丟給了觀者。而這個通過單純顏色所呈現出來的心理體溫,則是這組主題作品沉默的光。

遷徙,何嘗不也是內在的鑿壁引光

我嘗試把江賢二作品裡的「光」分為前期與後期來導入,如果說,早期作品的「光」是「沉默」是一種「認命」,那麼近期作品裡的「光」;我則認為是「一期一會」、是一種絕對「樂命」的概念。

1998年,江賢二從紐約返台定居;2008年,遷居到台東金樽海邊。遷徒,表面上是空間的改變,也是人離開慣性又重新建立新慣性的一種過程,江賢二說「10年前,我就到了台東,初到台東的那個時候,就好像年輕人談戀愛一樣,處處都是新鮮,樣樣都是好奇。5年之後,我發覺自己對台東的感情,就好像結了婚的老夫老妻;彼此都慢慢摸熟了脾氣、懂得欣賞對方優點;更理解對方的缺點,但仍然想要守著對方一樣」。這樣的形容固然貼實,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我則覺得;江賢二近期作品的丕變,最大的衝擊並非只是環境改變;而是心理所遭受預想/非預想的挫擊。

先是經歷自己健康亮起紅燈,然後又有女兒的健康問題,這對任何家庭來請,都會是很大的壓力。

江賢二告訴我「大環境的變化,這是一個很外在的改變,但是人的改變,則是我自己感觸比較深的。以前我很挑剔,現在,遇到很多的情況,一些些小瑕疵;我都可以接受,只要大整體是好的」。

2008年〈銀湖〉系列主題所出現的銀白色靈光,2009年後的一系列以〈比西里岸之夢〉為題的作品,江賢二讓〈銀湖〉依舊保有純粹黑白色系,接著,〈比西里岸之夢〉作品則好像是璀璨玻璃炫麗奪目;你似乎也能在這個系列作品中看到了陽光。這兩個主題放在一起看,就好像是顏色從靜止到起跑;色彩越來越多。江賢二順著自己來走,生命交付給他的功課不論是自願/非自願承受,江賢二似乎越來越懂得那種「一期一會」的難得與珍惜。


臺北市立美術館【江賢二:回顧展】展場

當圓滿出現缺口,才會更珍惜掌心握有的光芒

江賢二曾說「我畫畫,一輩子都沒有用自然光。因為,我畫的是心裡的光」。

但是,遷居到台東,這個不缺陽光的地方,江賢二,與其說逃不過陽光,倒不如說當生活起了那麼多顛波之後,生命;怎會不渴求陽光的眷顧呢?

當創作的早期,江賢二可以用孤獨來層層包裹自己,那個時候的他;不需要把環境的窗戶打開、不需要通過外界引光入境,因為,他心裡有自己的光,而他也畫的是這心裡的光。可是,當生命隨著年歲漸往上攀爬的時候,生命的缺口不再有圓滿,江賢二變得更珍愛生活中可以擁有的圓滿,即便是天際難得閃現的靈光、即便是美麗的似錦繁花,這些也都會有消失/黯淡的時候,也就是當生命的理所當然不再是理當如此的時候,才會變得讓人想要緊緊握在手中,留在心底。

當光具有思考性,畫裡的筆觸也就因此有了音律層次

江賢二作品裡的「光」具有思考性之外,畫面上的筆觸;則是具有音律性。

15歲,江賢二就決定要當個藝術家。大學一年級,他學大提琴。對他來講,弦樂的聲音是具有透明感,一層又一層可以交織上去,音色也一層又一層能夠鋪展開來。這位喜歡巴哈、馬勒的藝術家,事實上還相當鍾愛奧地利畫家/音樂家荀白克(Arnold Schönberg,1874-1951)。多數人可能不見得認識荀白克的音樂作品,可是當你有機會聽過他的音樂,也許就會恍然大悟江賢二畫裡的筆觸竟與他的音樂如此的密合。

荀白克的音樂沒有太大的劇情張力,這就好比江賢二作品裡的筆觸,一個毫不炫技的人;反而更能夠畫出畫裡一層又一層剝開之後所隱藏的光。

江賢二在處理這個類似如弦樂般音色的環節,並非一昧都只以黑色來作為唯一表述的工具,在2006年《盧森堡公園(四季)》是亮麗的綠色、1996年的《漫步林中》則是米白色、1989年〈聖巴爾斯島〉也是粉粉的淡色,當然,2001年〈加利福尼亞〉細細瑣瑣的黑色斷片、2007年〈銀湖〉系列的黑與白銀色,江賢二讓顏色成為內心安身的一種表現,因為有了能夠耽靜的心,光;才得以慢慢從四周不同的顏色包裏中顯露出來。這不就如同音律能一層又一層不斷穿透、翻越,構成完美的樂章。

畫裡的勁黑像絲绒,散發出謙虛卻令人服貼的光澤

很少有抽象繪畫作品像江賢二這樣。

早期,他的畫面多數是黯黑,如果把它比喻是夜晚,似乎也毫不為過。畫裡,漆黑的夜卻如此顯得像絲絨一般;柔順且令人覺得安心。而好的絲絨本身,其實就能散發出光芒,一種自重卻極端謙虛的光芒。我總覺得這樣的光芒像極了江賢二的個性,謙和,內斂而不喜張揚。逆生的絲絨,固然會讓觸覺有不一樣的感受,但順生的絲絨並非因此就沒有了個性。相反的,順生的絲絨才更容易彰顯出光澤、才更讓人看到毫不掠奪感的光澤。

誰說藝術家的作品不是個人的最佳顯影?

江賢二的藝術,就是他個人的最佳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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