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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江賢二這個人─是藝術家?還是修行者?

文 / 簡丹

文章轉載自 / 非畫廊《藝訊》季刊2020春季號 藝術家江賢二深信,藝術可以淨化世界,可以淨化身心。十五歲時,決定一輩子走藝術的路。四十歲時,覺得自己應該有資格當藝術家。在近八十歲的此刻,在台北市立美術館舉辦了個展,除了繪畫,還有大型的立體作品…


藝術家江賢二位於台東金樽的工作室(攝影:遠見創意製作 駱俊嘉)


決定要寫一篇關於江賢二的文章,我知道是困難的,因為天下文化為他出版的傳記《從巴黎左岸,到台東比西里岸》太精采,傳記作者吳錦勳,持續為他梳理的「極境之淨 ─ 江賢二回顧展」又太動人,我此刻提筆完全是暴露自己的缺點,但身為江賢二的藝文圈的老朋友,他應該會諒解我的困乏吧。 是二十世紀末,1996年吧。我第一次在台北遇見江賢二時,我心想著:這是東方版的賈柯梅第(法國藝術家,Alberto Giacometti,1901-1966)嗎?也或者他是賈柯梅第手下的雕塑?消瘦頎長,氣質脫俗,當他遠遠走過來時,那移動的腳步和身形,怎麼就像是活生生的一件雕塑?那印象太深刻,恰巧江賢二也喜歡賈柯梅第的雕塑,喜歡他作品中的寂寞、灰暗和絕望;這是一種投射?還是自我暗示? 認識江賢二,超過二十年了吧?但,我們不算是親近的朋友,但他每次的展覽,我都會去欣賞他的新作;每一次他搬新的工作室,我們也會相約去坐坐、聊聊,包括他遠在台東金樽海邊的工作室。 2000年,我去過他剛回台灣時的工作室,在民權東路和松江路交叉口上一棟老公寓上,房子不大,做為臨時工作室算是不錯的,那時他聽巴哈,他提到巴哈讓他的作品出現音樂性,馬勒(Gustav Mahler,1860-1911)的艱澀在回到家鄉之後,漸漸隱退到生活的一旁。 關於這間工作室,我印象最深的是,用來作為家門的木製門板,根本就是一件潑灑式的抽象畫,各種顏色,各式的點狀,一條又一條的流帶,層疊累積之後,出現了江賢二絕不關心的呢喃,這是藝術家工作過程中的囈語,那是藝術家不經心完成的作品,說不出的療癒之美。不知江賢二搬家之後,那扇門板如何了?


《百年廟 Hundred Year Temple 98-07》1998,油彩、畫布 Oil on canvas,203 x 305cm


江賢二的話不多,似乎也不是可以多聊天的人。他總是淡淡地說點生活,然後點到為止的結束。我記得,有一回他提起,離開台灣三十年之後,他在紐約搭上長榮的班機返鄉,班機即將落地之前,機上的播音器傳來「雨夜花」的旋律,他聽著這屬於家鄉的原音,他的淚水立即落了下來,那是思念,那是想念,那是夢的聲音啊。他的《百年廟》系列,在返回故鄉之後,受到矚目,是因為愛這塊土地而創造出來的美好。 2006年的夏天,我和江賢二、范香蘭賢伉儷都在巴黎,於是相約喝咖啡,當時還有畫家吳炫三一起參與了我們的聚會。江賢二和吳炫三應該是師大美術系的同學吧,聽吳炫三說,江賢二樂於幫助藝術圈的朋友,他自己就身蒙其利,因此對江賢二十分敬重,但江賢二倒是十分不以為意,看二位大師級的藝術家誠意相待,倒也感受很深。


《巴黎聖母院 Notre Dame de Paris》 1982,油彩、畫紙 Oil on Paper,94 x 127cm


江賢二請我們在聖母院附近喝咖啡、吃晚餐,想當然耳江賢二對聖母院是充滿感情的,因為1982年,江賢二四十歲時,在巴黎一家戲院的閣樓上,創作了《巴黎聖母院》系列作品,在作品中他找到神聖的光,強烈的啟導他往精神性的方向前行,終於他的心得到了安放,他謙虛的說:「走到這個階段,畫出這個系列的作品,我才覺得自己有資格當藝術家。」當我們吃過晚餐走出餐廳,向著聖母院的方向望去,看著整修中的聖母院在黃昏的陽光籠罩下,那光啊,在漸黑的天空中隱隱流動,那是屬於江賢二的光吧。 想起江賢二曾有過的神祕夢境,他說:「我感覺自己身穿深藍色長袍,看起來像修行人,置身一個空曠的、似乎感覺不到天花板的空間,亮晃晃的天光灑然而下。若說是寺廟,不如說像簡樸一點的教堂;若說像教堂,卻又更像是灰撲撲的石頭屋…」


2004年,松江路之後,江賢二的工作室搬到關渡。工作室很大,空間的後方,有廚房、餐廳,和藝術家居住的小小空間。作品都很大,數量也不少,他的創作欲望強大,《銀湖》系列就是在關渡創作的,他說:「我當時有一股很大的衝動,一種想表達內心積壓已久的創作欲望,想畫出和過去不一樣的作品。」 關渡的工作室其實很大,但江賢二居住的空間卻很小,藝評家王家驥曾經這麼寫著:「偌大的畫室,江賢二只為自己的生活留下極為儉省的空間,一間小小的臥室,和空闊的畫室形成強烈的對比。藝術的世界之於江賢二,顯然遠遠大於他的日常起居,而這種堅持,有著一種近乎宗教信仰般的情愫,甚至給人清教徒的印象。」 這間工作室後來遭火吞噬,還好當時江賢二已經搬離,遠離台北,在台東找到他心所嚮往的地方。即便在台東,他居住的空間依然輕巧卻舒適,一個小小的游泳池和一個小小的戶外露天的按摩小浴缸,應是犒賞自己的極簡式的享受吧。台東工作室依然是小住宅、大畫室的概念,是江賢二自己設計的,他說過,如果無法當藝術家,建築師會是他喜歡的工作。偶爾不經意,再經過關渡,那幢已經不存在的建築,我記得我曾經在那裡和江氏賢伉儷一起喝過咖啡、共進過晚餐,是美好的記憶。


江賢二台東工作室可遠眺金樽漁港燈塔(攝影:遠見創意製作 駱俊嘉)

2008年,江賢二在台東金樽的海邊工作室,當然占地很大,因為他依然在挑戰自己更多的可能;他還是會問自己:如果不能再畫出好的作品,是否就該停筆?他認為有海的地方,對他特別重要,因為海邊的光反射在空氣中,讓海邊顯得特別明亮,和城市的光線很不同,而且海上的顏色,不斷在改變著,而繁花似錦的《比西里岸之夢》系列,是在台東海邊完成,和江賢二以往的作品確實很不相同。當我站在工作室的土地上,望向太平洋,看了許久之後,才有了一些些心領神會,這一回,江賢二開窗創作,不似以前的封窗畫畫,這窗很大很大,心應該也開了吧。 之後,很多年未見江賢二,但還會接到他的電話,問候我們是否一切都好。當然,他還是為創作忙碌著,台北、台東走動著。為了就近照顧生病的女兒,他在台北租屋而住。我曾經在中山北路五段望見他的背影,依然瘦長,彳亍而行,那背影有著榮光,那是身為藝術家,身為父親的一種力量,我深受感動。


《乘著歌聲的翅膀 On Wings of Song》2011-2013,油彩、複合媒材 Oil & mixed media,320 x 675cm


2020年,江賢二在北美館舉辦了回顧展。他說:「這應該是我最後的一次展覽了。」為何最後一次?我這樣問他,他笑笑的沒有回應我的疑問。以我對他的不是太深的理解中,他對藝術的信仰,應當超過他個人對生活的依賴,也許展覽不再舉辦,但創作這件事在他的生命中永遠不會消失。 如果將江賢二的生命歷程倒帶,江賢二在十一歲的時候,最親愛的母親過世;之後他在巴黎和紐約尋找藝術的夢,三十年後返回家鄉,尋回曾經被遺忘的家鄉;創作是美麗的,但女兒生病帶來的焦慮,和藝術、和生命交纏著;但,我相信他依舊在藝術的旅程中尋找淨化自己身心的藥方,不只是淨化,更是啟發。當然,他是藝術家,但他也在自己的生命中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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